2009年8月28日星期五

拥抱抵达的深度

親愛的阿靖:

升上國中之後的你,身高便不斷刷新記錄,超過你的母親、超過了我,又超過你的父親。如今已是高中生,也成為家中的“高人”,完全脫離孩子的型態,蛻變為一個成年人了。週末的家族聚餐之後,按照慣例,臨別會有三兄妹與爺爺、奶奶和姑姑的“擁抱禮”。當你們都很幼小的時候,我們得彎下腰或蹲下來,才能擁抱住小小的身軀,你們的身體很柔軟、也很溫暖。這一次,擁抱完小學的弟弟和國中的妹妹,我看見你站在一旁,有點不自然的猶豫,“跳過他吧,他已經長大了”,我聽見大人們無聲的默契。而我還是張開雙臂,像小時候那樣的,擁抱了你。骨骼粗壯、堅硬,還有一點僵直與尷尬。

“你怎麼確定他想抱抱呢?或許他根本不想啊。”聽完我這段經歷的分享,有個朋友發表了她的看法。“我只是想讓他知道,他長大了,我還是很愛他。”而擁抱恰好是一種最直接又最沉默的表達。西方社會的擁抱已經成為一種禮儀,一種社交,雖是身體的接觸,卻很浮泛。在台灣,擁抱是半開放的狀態,帶親密感受,與心靈深度,確實可以表達情感。
抵達心靈最深處的擁抱
在身體和心靈都很封閉的年輕時代,我把擁抱視為情人之間的專利。那擁抱的感受其實是很尖銳,也很不安的。擁抱彷彿只是一個開端,接下來是親吻,還有更激烈的狂熱,燃燒彼端的慾望。曾經,為了證明彼此相愛,我向戀人索取擁抱;曾經,為了在愛中受傷害,我憤怒的掙脫戀人的擁抱。

親愛的阿靖,擁抱一個人,或把一個人推開,都是要展開雙臂的。而我情願,用張開的臂膀,去擁抱一個人,而不是把人推開。
小時候我們總是被大人擁抱,成年後被戀人或配偶擁抱,漸漸老去之後呢?誰來擁抱我們?我的另一個朋友,長大之後從未擁抱家人,直到罹患癌症的母親住進安寧病房,看護恰好請假,她替母親更衣,托起母親的身體,赫然驚覺,這是一個擁抱的姿態啊。這是她的骨肉至親,也是被病魔折騰得坍瘦羸弱的一個身體。她為甚麼一直沒有擁抱自己的母親呢?直到這最後的時刻?聽完她的心情,我開始擁抱我的父母親,我不想等到最後。
真正教會我擁抱的,其實是你們三兄妹。我們全心信賴的,擁抱住彼此,長久的擁抱,也不覺膩煩;短暫的擁抱,便心滿意足。與孩子的擁抱,讓我明白,這是最理想的一種狀態,交託了,也給予了。共享擁抱的寧靜時光。下一個階段或許又是殺伐,又是焦灼,但,至少此刻我們在彼此懷抱中,是安全的。

當我年紀愈來愈大,在校園裡,愈常遇見學生對我說:“老師,可以抱一下嗎?”她們多半是孩子,上過我的課,讀過我的書,也許在她們眼瞳中投射的是另一種母親的形象吧。我張開雙臂擁抱住她們,心中充滿感激,我感謝上天的安排,讓我們在此美好相遇。抱住她們的那一刻,有些女孩便落下淚來,我輕輕拍拂她的背,像哄一個嬰孩。這時候,甚麼話都不用說,她的委屈與孤獨,都被我擁抱了。
親愛的阿靖,我依然會持續我們之間的“擁抱禮”,因為我已經明白,這並不只是一種禮儀或形式,當我們擁抱,你的日益健碩的身體與我的愈顯衰穨的身體靠得最近,言語此時失效,而我們心領神會,這擁抱穿越一切欲念,抵達心靈最深處。

取自《星洲日报/副刊》张曼娟 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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